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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老六第一次见面,是入学报到那天。我背着行李,从学校的接站车下来,一眼就瞧见了蹲在报到处门前的老六,一看就觉得他特亲人。老六的身边,蹲着个大包袱,塑料皮裂了,风一掀,扑啦啦响。老六蹲的姿势挺特,双脚并拢,小腿直愣地戳着,屁股沾地,下巴搁在膝盖上,跟村里晒太阳的老头儿一模一样。我拍拍他的肩膀,蹲下来问:“报到的?”
/ Y8 x' {; _ w8 J2 D% u老六抬起头,我一看,差不了——农民的儿子,黑黑的脸膛,脸上净是疙瘩,扫帚眉,小眼睛,焦黄的头发,一嘴碎黄牙。老六眨巴眨巴眼睛,哑着嗓问:“有事?”5 |9 P) f0 e! }* i9 I, a0 p
我搓搓手,笑道:“没事,我也是报到的,我叫谢竞远,地理系的。”
n) v' F! O3 S! I) e5 Q) X9 j老六笑了,站起来,热乎拉地说:“我也是地理系的。我叫牛老六,家住~~市~~县~~乡~~村一小队前屯。你呢?”1 q& h, p, t7 t' j5 v, n) x
我说:“也是农村。”# |: [+ W% I N0 Z& x
老六问:“没人来送你?”
! D7 v6 M# U6 T$ _7 B我说:“送不起。”
# B. Y' K0 s% S& O+ X% T2 {老六眼睛一亮,抓住我的手,说:“一样,一样。”那神情,就像毛委员在井岗山欢迎朱德上山!9 X1 j0 q9 y8 o' t
老XXXXX下看看,见没有人注意我们,低声说:“在家时,我妈说,跟城里人打交道,要多留个心眼儿,要不就该上城里人的当了,乡下人是斗不过城里人的!我外表有点傻气,其实一点不傻。”7 A/ V4 @0 n f. U/ R9 q) b
挺巧,我和老六分在一个寝室。八个人,按出生日子排行,我排老二,老六排老六,他还是老六。老六跟我,总是“老弟,老弟”的自称了。我自认为是个聪明人,和另一个聪明人老六交往,挺舒服。我拜读了金庸所有的武侠小说,以便言谈举止间流露出我梦寐以求的肝胆侠气,尽管有人背后说我冒傻气,我不在乎!老六拍着我的肩膀,说:“我特服你的气质,特味儿!”
# ], @. b4 t9 W- v: ~ 时间长了,我发现老六没有时间概念,干什么都是我叫他,叫他上操、上课、上图书馆,上食堂也得我叫他。没法子,他是我的老弟呀!食堂里人特多,我们照老规矩:我在打菜口排队,老六去打饭;下周再掉过来,他打菜,我打饭,餐券便摆平了。我们俩都是特困生,有补助,每次打饭很省细,咱不能祸害谁!4 e9 t4 {3 ? J6 b9 z4 ^
今儿晚上,我打了份儿烧土豆,土豆块又大又黑,还有汤。老六打了仨馒头,递给我一个,自己拿起一个,墩墩筷子埋头吃起来。老六是左撇子,用筷子扎住土豆块,按进馒头里,再把馒头蘸汤。肥白的馒头立刀黑了,“呱哒呱哒”滴汤汗。老六把两支筷子分开,一手一支,从两边对着插进馒头,慢慢举高,仰起脸,张开嘴接,等汤汗滴答得差不多了,伸出舌头,舔干净馒头上的土豆泥,一口咬下去……无论冬夏,不管吃饭吃面,老六都吃得花样翻新全力以赴满脑门子大汗。老六的吃相,惹得男同学撇嘴,女同学捂嘴吃吃笑。老六旁若无人,用右脚蹬掉左脚的鞋,把左脚塞进屁股底下,坐在凳子上,吃得津津有味。- E" B* H# I4 d! c6 V
我们从食堂出来,奔教室,上晚自习。学校坐落在一个滨海城市,校园刮起粘腥腥海风,我们俩打起饱嗝。我背着手走,老六摸着肚子走,走过教学楼长长的走廊,走进教室。上自习的人不多,我俩挑了个靠后的位置,坐下来。' @! u( ]) a' v! f% B. K9 h
老六捅捅我,前几排,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挨着走,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。男生双手撑住桌沿,挺直腰杆儿在听那个女生说话。女生的头发很长,在脑后束成一把,右耳下面有个小痦子,像只甲壳虫趴在那儿。她偏着头,小声说什么,笑了,脑袋左偏一下右偏一下,马尾巴长发摆来摆去。男生也笑了,点着头,灯光将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……关于爱情,我和老六探讨过,我认为:在大学找对象,不合算。大学是奠定一生事业基石的时候,你潇洒四年,降低你一生事业的高度,影响你以后的生活质量,何况耗尽大量精力财力,最后花落谁家又难说……老六对爱情的认识达不到我这个高度,但他朴素的聪明和农民的狡黠使他语出惊人:我找,也要回村里找。在乡下,我有文化,吃皇粮,啥样的不可我挑!比如说我看上了村东头老李家的二丫头小菜花,她和她家还不乐得一脸鼻涕泡儿!当然了我是打个比方。我微笑,乜斜老六……2 f1 T; y: m) @) M7 l' n3 l
校报向新生征稿,让写写来校后的感受。我和老六合计,学校对咱特困生挺热的,炕不能一头热,咱得表示表示。我的文章叫《~~大,我想对你说》,老六的文章叫《感谢~~~大》。第二天,我和老六揣着稿子,去校报编辑部。下雨了,这是个多雨的夏天。雨还小,活活地在空中跳着。雨将远山染绿,染得饱满。近处的房屋、树木,打伞的行人,都模糊了。我说:“老六,你那东西,都是大实话,太老土了吧……”老六翻翻小眼睛,说:“你那玩艺好,校园的美丽流淌着’,通吗?”我“扑哧”笑了,说:“秋后见。”) i' d4 W$ _3 U0 r( i; ?
校报老师一把年纪了,坐在写字台后面。老师的背后是一面墙书架,书脊烫金,气势逼人。我说:“老师,您好!我们是地理系的,来送征文稿。”
1 g O9 i2 ?8 \ E* _7 V9 h老师摘下花镜,笑道:“进来,进来。”3 F8 |) I4 `4 K* z
我刚想迈步,一瞧,前面铺着地毯,灰吧刺拉,纯羊毛的。我正犹豫,老六大步一跨,蹿了上去。我小心翼翼地跟进,踩在地毯上,就跟踩在嫩草地上。老师接过我们的稿,扫一眼,放在一边,跟我们唠起嗑来,问我们俩家是哪儿的,家里生活怎么样?整得我们俩挺感动,来校这么久,从来没有人这么仔细问过我们。最后,老师嘬嘬牙花,挺动感情地说,农民真不容易呀!我俩一看差不多了,就告辞出来。出门,我就埋怨老六,为啥进去时,使劲抻出大步来,慌里慌张的。老六咧嘴道:“地上铺着那么贵重的毯子,我哪忍心多踩。”6 }, a D/ `. a& `$ Z! m
半个月后,校报出来了,有人告诉我,老六上报了。我一听,就懒得翻那破报纸,不用我的稿行,可也别啥稿都登呀!晚上回到寝室,屋里很静,大伙各忙各的。我抬头瞥一眼老六,他双手枕着脑袋,瞪着小眼睛,望天棚。我咳嗽一声,老六没吱声,我收拾东西准备睡觉。老六慢悠悠问:“看校报了吗?”我说:“看又怎样,不看又怎样?”老六将报纸扔过来,说:“瞧一眼吧。”我一转念,做人得有点肚量,就接过来,老六的文章被安排在第四版中间,很显眼。看完后,我心里不是滋味。老六的文章,除去标题、作者姓名和开头结尾几句话没动外,整个文章面目全非,好像老六能来上学,全靠的是学校。文章以“自述”的口吻,对老六的家境作了细致逼真,甚至残忍的描写。太缺德了!同命相怜,我和老六的心情一样,虽然家里穷,却不愿意被人家这样戳伤疤!我和老六一样,觉得受到了侮辱!: ^4 a' c; e2 ^$ q; m. F
寝室里,各位弟兄都准备上床了,靠窗户睡的老五,从床底下擒出一双破皮鞋,甩给门口的老三,说:“扔门外去。”老三拎起鞋刚想出去,老五又改变了主意,道:“别扔,给老六吧。”屋里倏地静了。老六笑着,哑哑地说:“谢五爷赏!”大伙松口气似的,“嘿嘿”笑了。老六接过鞋,用抹布掸掸灰尘,将鞋摆在窗台上。
M. i) L6 B8 O, {. \7 Q z% c熄灯后,除去我和老六,他们照例要交流一下各方面的信息,系里要搞什么活动,谁家特有钱,谁和谁吹了,谁又和谁好了,东家长西家短。好在他们白话的时间不长,一会儿,就没动静了。
/ q- ~0 h6 v& N* `2 F8 T我和老六睡不着。我们俩都趴在床头,望窗外。对面宿舍楼也黑了,一个窗口映出烛光,摇摇曳曳。& Q9 B1 u0 [5 ?) v% k
我说:“地里活,又快忙了。”
+ Z+ g9 h' e/ q) e$ [; Z& L1 D老六的床,“吱”了一声。老六说:“忙点好,有个奔头。”; t+ e% J4 G v5 l' M5 D
对面宿舍的那扇窗户,突然亮了许多,桌边围住几个人,举起啤酒瓶。
% L4 {+ A' Y: s5 K, k% ^2 [3 `" ]! ]老六道:“你家今年地里咋样?”! O& b9 O' X" p4 _
我说:“家里来信说,今年雨水足,年景好,粮价却没涨,还一个劲儿往下出溜。”
- y6 J2 M: U ]3 e$ g8 K% D1 k! X我们沉默了一会儿。满屋鼾声。忽然,老六下床,光着脚,走到窗台边,拎起一只皮鞋,向外使劲一甩,皮鞋拉起条弧线,接着,“噗”地一响。
. H- ?. D) r/ c$ s1 _5 i剩下一只鞋,孤独地站在窗台上。
/ w( _; m5 m. q$ q0 u我说:“不全撇?”% u; M' @$ E+ T- X( n, Y
老六说:“留一只,给他们提提醒。老五他爸下岗快半年了,他凭什么要把扔的鞋给我,凭什么瞧不起农村来的。他老五比我多啥,不也和我一样,一顿饭一个馒头一份咸菜吗?谁比谁特困!”5 _5 x1 @: d+ R& U. J4 V2 ]; K6 X7 X
对面宿舍楼,参差地举起酒瓶。喝点酒,心情该有多好啊!
) j& J0 @2 g3 g4 s1 }老六回到床上,说:“我家今天来信了,告诉我,小妹不念了。”
o0 \2 e/ a( s- \- n“她几年了?”
% w+ i1 T( P: N“高二,”老六说,“重点高中。”9 E0 h* E( `+ a/ @! ~
想到我上高中、大学花的钱,犯的难,我没有吱声。# c' R) T; Q, Z. f/ D k5 ?, U
老六叹口气,说:“小妹比我苦。她上初中时,见天要翻两道岭,二十来里地。中午从不带饭,晚上回来先帮我妈干活。我爸身体不好,腰有病,使不上劲,平时只能在家躺着。小妹爱笑,露出颗小虎牙,围着我妈,一边干活一边讲学校的事。我爸每天那会儿,从炕上下来,坐在门槛上,瞅外面渐渐变暗的天,抽袋烟,听她们娘俩儿唠嗑,烟锅一红一红,牵出不少星星。柴禾潮,烟蹿出来,我就爱趴在炕上,看烟。烟从灶炕里出来,变成马、野兔、猴子。有一次,我看见那烟居然变得像我小妹,背着书包,还笑呢。我刚想喊她,妈咳嗽起来,骂这柴禾骂这灶。小妹忙跑过来,给我妈捶背,扇走我妈眼前的烟。我也不能趴着了,弄个大笤帚,使劲扇。我妈叫我上院看书去,说有小妹就行了。烟散尽,饭熟了,我们一家四口坐下来吃饭,我爸往我碗里夹菜,说,多吃点,念书费脑子。我家每顿就一个菜,炖菜多,炒菜少,油金贵,那点儿菜,差不多都划拉到我碗里了。我爸我妈在信上嘱咐我,把书念好,出去了,就别回来。还说,我小妹,一个女孩子……家里也实在供不起。”
" M; k* X3 Q0 M; ?1 R& N0 m$ M对面楼,站起一个人,烛光拉长了。他走到窗前,抱住膀子,手里拎着酒瓶,探头向外望。看什么呢?月亮在他们的楼顶上,我能看见,他看不见。( T- o: T4 i- K" u% g4 L
老六说:“我给家回信,告诉我爸我妈,小妹的书一定要念,我供!我以后每月给她寄四十块钱。再挺一挺,等我毕业,就能行了。”6 o2 p2 U \3 k0 M9 w F
“你上哪儿弄那四十块去?”7 w7 I) H/ o! [ [ t6 {9 Q4 q
“每个月学生补助五十五元,特困生助学金三十元,我礼拜六礼拜天两份家教能挣六十元,一共是一百四十五元。寄走四十元,留十五块钱零花,吃饭还剩九十块钱,紧一紧够了。”
, L; ^2 W+ W0 D, U5 w/ [“开玩笑!你早上一个馒头一份咸菜,九毛,中午一份最便宜的菜加一份饭,两块二,晚上你喝西北风呀!”2 m) c# E2 O% c" x( b8 w; j
老六笑道:“不能这样算。我早上打两个馒头一份咸菜,一块二, 我吃一个馒头半份咸菜就饱;中午打份最便宜的菜,就剩下的馒头吃,花一块四;晚上我再打一个馒头就早上的半份咸菜,一天的伙食费正好两元九角,每天还能省一毛钱,一个月下来,就是三块钱。”! s; s& v9 x5 ?9 h6 Y) X
我说:“要是碰上个大月三十一天,这三块钱你还省不下。拉倒吧,每月我挤出二十,你再添二十,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省劲,从哪勒也不能从嘴上勒呀!”
* I7 ]! [0 R" J4 d1 p# v1 Y老六又翻了个身,双手托住下巴说:“其实,我现在比上高中那会儿强多了。念高中时,每个月就是家里给的三十元钱,只够二十天的伙食费,每个月的后十天,是我最难熬的。我啥招儿都想过,甚至,甚至连厕所的主意都打过。”# R7 ^) `& U7 L$ a, D/ [
我问:“咋回事?”& e! B1 T# X" i3 s
“有的同学上厕所,从兜往外掏纸时,饭票掉了,嫌太脏就不要了。我趁没人注意,捡起来,冲冲,接着用……”, ^/ P& b$ e, [% s! |0 ^: A
一片乌云浮来,遮住月亮,月光飘渺。对面宿舍楼的那位,推开窗户,瞬时,梦一样的烛光变得真实了,仿佛近在眼前,风一吹,就会“噗”地熄灭。那个人站在窗前,光着膀子,他很瘦,被清凉的月光洇湿,肋骨充满质感。他抬起手,捋捋头发,身上的月光像盔甲一样,噼噼啪啪闪。
) `/ R: P1 g' i7 G7 J$ p5 P: x我说:“咱们毕业了,还得自个人找食。”
( c; x: x" k9 ]' z. G老六说:“我毕业后,就卷铺盖,回村教书去。我有个初中女同学,考了两年高中,没考上,就回村教书了。她带四十来个孩子,从汉语拼音到乘方开方,全教。原来有个老师,是个男的,三十来岁,不让他教了,他就拄着锄头,站在教室外面,有滋有味地看我那个女同学上课。”
( B9 f* k0 z: |5 ]6 g“有病呀!”我说。
, H. l7 b& V! K7 D# W/ \8 z" [“他当年也想考出去,没考上,想当兵,家里又没钱送礼,精神受点刺激,也没啥大毛病。这回寒假回家,我遇见女同学,挺个大肚子。我问:他爸呢?女同学嘴往教室里一努;替我上课呢。教室里,原来那个老师,正精神地上课呢。”
% I) z$ b& f( z7 {( W我笑了,抬起头,对面宿舍楼,刚才那位,这会儿坐在窗台上。他盘起左腿,右腿搭到窗外,手里的酒瓶换成了怀里的吉他,呻吟似地弹唱着,嘴一张一合,像条鱼。眼前的情景,使我想起那幅油画:一个弹吉他的少年,背靠窗户,一束月光在后面推搡着他。少年低头,看不见他的脸,头发很长,脖子上吊块儿玉坠,玉坠在阳光里绿意波闪,像只眼。他光着上身,穿件牛仔裤,右裤脚高高卷起,露出褐色的小腿。我看这幅画时,是在一个黄昏,真实的夕阳冲进画里,像给弹琴的少年送来一张乐谱,它使少年忧郁起来。我当时非常渴望,弹琴的少年能抬起头……
- q0 R5 O3 e/ v我说:“对面有人唱歌。”
- m$ `0 J+ i/ R/ l! |( d X老六将窗户拉开一点,歌声飘进来:
# I5 K$ q" n6 \% X1 D5 D睡在我上铺的兄弟. T6 H! O; l# }# }
分给我烟抽的兄弟4 h+ o k& z7 [2 h8 X4 @
你总是猜不对我手中的硬币3 @9 l+ q) a' P$ D2 g( x3 K
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
8 F( i D) X1 ]7 c4 m以后不会有人提起……* y0 ~/ \8 P2 c% ]; n o/ h
黑暗中,我和老六静静的听着,像瓜田里守望北斗的两只狗,不再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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